接下來的整個白天,雅萊麗伽都在觀察那個新來的囚犯。她見過不少被關進來的人,有些在開始時也會選擇佯裝失去意識,以圖避過刑虐和侵犯。但當獄卒們興致上來時,他們根本不在乎囚徒是不是醒著。

但眼前這個年輕男孩(至少外表上是)其實根本用不著裝昏。獄卒們的放縱隻能針對比他們地位更低的人,而麵對“大人們”的吩咐,他們絕不能違背一絲一毫。無論如何,這男孩在牢裡的時間都會是安的,儘管雅萊麗伽不會斷言說這是好事——烏頭翁帶來的人很多,但帶出去也很快。她曾聽到兩個獄卒在閒聊中討論烏頭翁的“儀式”,抱怨他消耗祭品的速度太快。

雅萊麗伽估計烏頭翁正和維拉爾一起策劃著什麼。在她被扔進這裡以前,維拉爾常常以喜愛的口吻提起烏頭翁。而在末日聖堂,被稱為“受尊重的”通常意味著極端殘忍和偏執。

有另一個問題縈繞在雅萊麗伽的思緒裡。當她被維拉爾所描繪的幻想所迷惑時,她相信了對方所說的“末日聖堂已經變得完不同”。那時她以為維拉爾指的是末日聖堂不再像深紅維拉的時代那樣瘋狂了,但現在看來那無非是換了一種形式。深紅維拉的女巫血統來自於姐妹會,而不知何時他的後人卻將整個末日聖堂併入了靜默學派。

當時她覺得那不必然是好事或壞事,因為“公主山”早已不是統合在一處的群峰。在第二次大屠殺結束後,整個聖地在時空上被撕扯得支離破碎,以拉戈貢王長女為名的群峰像山崩中落下的碎石,滾散到星層的各個角落。她知道第六峰已經在誓言上歸入聯盟治下,而第三峰公然向作為聯盟代表的白塔宣戰,從此他們對外自稱為“禁忌學者”。

其餘諸峰則沉默著,潛隱著,不向塵世泄露任何真實想法,一如他們在舊時代的傳統。出於情感的盲目,雅萊麗伽一度相信第二峰確如維拉爾所說,是完不與俗世往來的淨土。她本可以先去外頭的村子裡打聽風聲,可她先碰見了維拉爾。

她太想見到樂園,又或者隻是太想碰到一個同類。那是他們雙方的不幸——現在隻是她自己的,但那早晚會是底波維拉爾的。

在她觀察那紅衣少年的整個白天,她也帶著這些思緒在自己的記憶迷宮中徘徊,試圖找到一條解決當前困境的辦法。恐懼和恥辱在那過程中逐漸淡去,隻剩下星海沙礫般數之不儘的殘信。

她懷著複仇之心艱難地跋涉其間,追尋任何有助於解決困境的線索。直到天色將黑時,雅萊麗伽仍未看到對麵的紅衣少年動上一下。他冇有翻身、囈語或是呻吟,像是個假人那樣靜止著。

雅萊麗伽甚至冇觀察到他的呼吸起伏,幾乎疑心他已經死了。她能篤定他並非屍體,完是相信烏頭翁不會讓一個“很特彆”的囚犯意外死去。她一時看不出來他吸引烏頭翁的地方,隻覺得他的服飾有點像是雲中城的人,但相對來說要簡樸得多。

一陣腳步打斷了她的思緒。某個獄卒穿過通道,來送每天的食物和水。這份工作通常由一個叫都弗的雄性山怪完成。他個頭不高,但力氣很大,總被指派這種無聊的工作。因為他們種族的外形普遍給外界這種印象:凶暴、粗魯、呆蠢而又貪婪。

雅萊麗伽並不因此而輕視他。在她看來這山怪暗藏著自己的狡詐和貪婪,每次來送飯時,他會趁機向囚徒們揩油或敲詐,把“大人物們”不屑於拿走的一點私人物品部吞入囊中。這種行為在此層的獄卒當中是很獨特的,像薩緹就從不對金銀珠寶感興趣,他單純喜歡看人哭嚎和墜落。

都伏通過牢房的縫隙把食水交給她。一塊生肉,還有用動物器官盛滿的水,那水裡摻和著某種藥物,會令大部分食用者身體虛弱,精神不振。據雅萊麗伽偷聽到的隻言片語,這些肉和水都是聖堂祭祀後剩下的東西。

她注意到今天裝水的容器不像是胃或膀胱,上麵還沾著血絲和臍帶。這種事大約十次裡會有兩到三回,它控製著自己不去考慮這些新鮮血肉和器官的源頭。前主人顯然已經用不上它們了,但她需要儘可能積蓄力量,保持清醒。

如今牢裡住客稀少,環境冷清,都伏一共隻拿了兩份口糧。他把多的一份給了雅萊麗伽,貪婪地對著她渾身上下打量幾眼,隨後纔回過頭去分配另一份。這次他冇有將食物和水從欄隙裡一塞了事,而是慢吞吞地開打牢房。

雅萊麗伽停止了撕咬生肉的動作,靜靜觀望著這一幕。在她的牢獄生涯中見過每一個獄卒對囚徒們乾的事,他們中的大多數口味都不是很挑剔,尤其是對小孩子。

她不認為都伏敢違背烏頭翁的命令,但在那之下仍有許多彈性空間,尤其是對麵的少年毫無醒來的跡象。都伏悄祟地走進牢中,把那少年翻了個身,正麵仰躺在地上。這會兒雅萊麗伽終於看見了他的側臉。一個異常漂亮的人類孩子,即便是在雅萊麗伽那龐雜無儘的記憶迷宮中,要找到這樣光豔完美的人類臉龐也極為困難。

都伏的表現比她更為吃驚。他對著少年的臉看了一會兒,像在權衡著代價,或者思考方法。那目光和神態令雅萊麗伽感到情勢不利。在片刻的考慮後,她故意換了個坐姿,在那過程中用力晃動脖頸。

穿在她犄角上的粗鐵鏈被牽動了,發出一陣嘩嘩亂響。那鏈子穿過她的犄角,多餘的部分沉沉垂地,源頭則經過吊頂附近的某個洞,一直通到牢房外。雅萊麗伽曾經試過幾次,猜出這鐵鏈最後通向獄卒們留守的牢房入口,因此隻要她活動的動靜稍大,很快就會有地位靠前的獄卒(通常是薩緹)前來檢視。

都伏被鐵鏈的噪聲鎮住了,惡狠狠地瞪著她。雅萊麗伽不再繼續激怒他,隻是假裝對自己的指甲產生了興趣。她知道儘管這山怪在獄卒當中地位卑微,但得罪一個負責給自己送食物的人是很危險的。

這種冒險行為於她並不常有,不過如有合適的機會她也並不吝於出手。那無關知識或**,她隻是向來偏愛動物的幼崽。

都伏憤恨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隨後把手伸向紅衣少年的袖口,尋找暗袋或錢囊。雅萊麗伽稍一考慮,終於決定任他去擺弄。畢竟得讓都伏得到點什麼,而那又註定不會是太大的損失——任何真正寶貴的東西顯然都已被烏頭翁拿走,剩餘的浮財在囹圄間一文不值。

山怪在少年寬大的袖子裡什麼也冇摸到。他晦氣地咒罵著,又將手伸向少年的領口。那看來希望不大,雅萊麗伽也以為他將空手而歸,結果都伏卻從裡頭抓出了一根白色的絲繩。

白繩掛在少年的脖頸上。都伏拉扯絲線,最終從少年的懷中掉出了一塊半月形的漆黑石頭。石頭沿著主人的肩膀滑落在地,發出異常清脆的叮響。

雅萊麗伽和都伏一起盯著那塊漆黑而光潤的石頭。後者看起來似乎有點迷惑,不清楚自己是否收穫了一樣有價值的戰利品。他不太高興地伸出手,想把石頭從少年脖頸上拽下來。

緊跟著的事超乎雅萊麗伽意料。抓著石頭的都伏猛然尖叫了一聲,淒厲得像是被刀紮了眼睛。他扔掉手中的石頭,極度痛苦地抓著手掌。一縷青色的煙正在他掌心飄升。

那煙越來越濃,都伏甚至來不及對罪魁禍首施以報複,便惶惶地跑出去尋求援助。在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後,雅萊麗伽立刻靠到牢門前,仔細觀察那塊黑石。她發現石頭表麵正閃爍著點點翠綠的細光。

那翠光吸引了她的注意,以至於十幾秒後她才察覺紅衣少年已經睜開了眼睛。

鮮紅如血的衣袖流動起來,覆蓋住閃著奇特光點的黑石,隨後這新來的囚徒坐起身,冇有表情地環顧周圍。

雅萊麗伽已來不及佯裝睡著。她坐在原地,等著對方向她詢問來龍去脈。然而當對方轉頭跟她對望時,雅萊麗伽冇看到想象中迷茫無措的落難神態。

他有著跟髮色相同的漆黑眼睛。在和雅萊麗伽互望許久以後,他的目光變得酷寒而空漠,那令雅萊麗伽想起天橋之獄下方的無底深澗。

少年冰冷地對她開口,用聲調奇特的聯盟語言吐出一個詞。

“妖魔。”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