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石眼看瓏姬已去,當下更無留戀,手中執了花枝,顧自歸返山瀑。走了大半路途,方覺風侵肌骨,漸生寒意。好在胸前一股暖氣猶存,立時加快步伐,匆匆趕到瀑前,卻見骨兒碗正立雪中,手執木棍,跟那翠尾孔雀對峙。兩邊豎毛張羽,互相叫囂,一時猿嚎鳥唳,喧囂吵鬨,驚得林中鳥雀俱逃。

骨兒碗自瓏姬腳邊捉得那孔雀出來,正歸洞裡玩耍,卻不防被那孔雀狠狠啄得一口,頓時大怒,將其扔出洞外。

孔雀本屬向陽之鳥,因其尾覆長羽,儀態輝煌,民間多傳為亞鳳靈禽,豪家更喜豢養庭中。其鳳種之說雖多屬訛造,然而孔雀性善辟惡,能解百毒,常與蛇、蠍之屬為敵,是為物性使然,靈慧天予,可謂吉鳥。唯獨其性與雉相似,雄者麗而急躁,長居野島,更添凶暴。忽遭骨兒碗強抓,亦是尾翎戟張,厲聲尖鳴,激得骨兒碗暴跳如雷。正是鬨得火沸,忽見荊石歸來,卻將尾羽一收,自往湖畔石堆下歇起。

骨兒碗雖是氣煞,但見荊石歸來,到底心中關切,將木棍收回背後,跑到荊石麵前道:“荊官兒,你與那白娘娘跑出去做甚了”

荊石道:“說些閒話罷了。”便往山壁洞窟走去,行至洞口,看得洞前地上積雪消融,那幾點翠星卻是不見。當下直入洞中,取了行囊,便往東泉村歸去。

骨兒碗跟他同行,雖聽他輕描淡寫,卻是不肯輕縱,眼珠兒轉了幾轉道:“俺看那白娘娘走路輕得很,若非女鬼,便是城裡那些會法兒的。荊官兒,你也說自己會法兒,跟她誰厲害些”

荊石邊走邊道:“我僅知玄理,並無法力,自不能與赩仙相提並論。她是仙家貴客,你不可胡言亂語。”

骨兒碗道:“俺看她跟你長得大體一般,也無三頭六臂,又是個怎生貴法”

荊石聞言一怔,倒給這金毛兒難住。但想此兒既不知青都尊號,更遑論南域神宮,又如何跟他說得清楚。稍稍思忖一陣,方道:“會施法的人也分許多,她會的法比彆人高明,能做的事比彆人多,彆人自然不敢得罪她。”

骨兒碗似懂非懂,撓頭苦思一陣道:“俺倒瞧不出她厲害,但想你們陸人規矩,貴與不貴,靠穿著。俺瞧她穿得恁多,雖冇掛那金石頭銀石頭,光拖布料也忒麻煩,定不是個好相與的。”

荊石哪知自己隨口敷衍,竟得他這一番高論,不由啞然無言,良久方道:“你若下次見她,萬不可輕易開口。”

骨兒碗一頭霧水,又覺頗是委屈,瞪目道:“恁不讓俺開口”

荊石知他脾性,當下也不說理,隻笑一笑道:“你看島上最高的峰是哪一座”

骨兒碗道:“自是深山裡頭那小尖峰。”

荊石嗯了一聲道:“你白娘娘若是發火,隻消一劍下去,此峰便作深淵絕穀。”

骨兒碗張口咋舌,歪頭將身後山峰望得幾望,不免將信將疑。荊石亦任他胡思亂想,隻將手中花枝執起,默然打量。正是思緒百轉間,忽而背上一沉,又是骨兒碗跳將上來,摟了他脖頸道:“荊官兒,你這花又是甚寶貝怎地一紅一白,還能生在同枝上”

荊石道:“這是方纔赩仙所贈,並非奇珍,不過是個護身的吉物罷了。回頭我放在村中,你不可亂動亂摘。”

骨兒碗應得一聲,卻不鬆手,照舊摟在荊石背上。荊石畢竟凡人之軀,既受天寒,又覺吃重,正欲叫他老實下去,骨兒碗卻道:“荊官兒,那白娘娘可是罵你了”

荊石聞言一怔,說道:“不曾。你何出此話”

骨兒碗道:“俺看你回來時臉色悶得緊。你說那白娘娘又比你大些,便似俺與水花老太婆一般。那老太婆過去教俺說你陸人言語,說得稍有不對,便要罵俺貪玩。荊官兒,那白娘娘若不曾說你,你何故這般不樂”

荊石自識骨兒碗以來,隻覺其天性燦漫,又是野性難褪,確難教養馴化,未曾想其人亦有細心敏銳之處,竟能窺破己心。他既遭骨兒碗說破,亦無掩藏之意,隻抬臂將骨兒碗腦袋摸一摸道:“我並非因她言語不樂,是有一事想不明白。”

骨兒碗道:“恁事想不明白俺且替你尋思尋思。”

荊石聞言一笑,卻不言語,實被糾纏不過,方纔捉了骨兒碗手臂道:“我幼時曾見一樁異事,是與她有些乾係,迄今仍未想明。方纔跟她說話,便是想以此事問她。”

骨兒碗道:“那她怎答”

荊石搖頭鎖眉,良久方道:“她在說謊。”

骨兒碗聞言大奇,還待再問究竟,荊石到底不肯明說,隻將他抱下身來,擱回地上道:“此事多有疑處,又涉長者之私,不可輕下斷論。我方纔所說,你莫和旁人提起。”

骨兒碗口中答應,到底不忘荊石方纔言語,捉了他褲腿道:“荊官兒,你說那白娘娘同你撒謊,可是想害你”

荊石搖頭道:“不是。”又道:“此事未必與我相乾,或許是她為旁人說謊。”

骨兒碗聽他此言,方纔安下心來,抱了木棍道:“你陸人向來心思最多,說起話來也愛兜圈。但凡那白娘娘不害你,隨口撒些謊來,倒也隨她高興。荊官兒你恁又操心不樂”

荊石又是一笑,點點頭道:“你說得對。仙家之事,本與凡人無關。隻是我心中疑惑罷了。”便將手中花枝插在行囊上,再不複提此事。

兩人說說談談,又入東泉村中。荊石本擬往見烏碼,問詢山獸之事,但因瓏姬忽來,卻將他諸般念頭打亂。待得住進屋內,便從鄰人借來一碗,盛了清水,將那梅枝養入其中,坐在桌前端看。他見枝上二花同開,幽香漫室,不覺又陷凝思。如此由暮至夜,欲要起筆為書,仍是心神不屬,難顧旁事,默然收筆睡下。

是晚寢中安寧,一夜無夢,及至次日天明,荊石早起梳洗,骨兒碗進得屋內,跳上桌瞧他一瞧,樂道:“荊官兒,你今日臉色可好許多。怎地身上還帶香”

荊石憑水照麵,果見自己神完氣足,容光煥發,再舉袖一聞,卻不覺有何異味。他本重潔喜淨,勤於洗換衣衫,更無熏香之習。此刻聽得骨兒碗此言,也未放在心上,隻道:“想是屋內花香。”

骨兒碗道:“不對,不對。俺豈分不清香從何來屋裡花香,俺自曉得是桌上來的。你身上另有一香,怪裡怪氣,倒似肉味。荊官兒,你可在衣裡頭藏了吃的”說罷撲上前來,鼻頭抽動,又嗅幾回。

荊石又試抬手聞袖,實無所察,隻得將骨兒碗推開幾分道:“你若是餓了,自去飲食便可,不必專意等我。”

骨兒碗道:“俺不餓。荊官兒,今日你去何處”

荊石沉思片刻,說道:“近幾日且不離村,便在這裡辦事。”當下便出屋門,召集村中庫官,點查書錄積糧,交來一看,字跡雖同先前無異,卻是錯漏百出,難有準數。再去庫中點算糧數,竟比前日少得百十餘斤。試問庫官緣由,又是瞠目結舌,茫然不知。骨兒碗見狀大急,欲勸荊石莫與置氣,荊石卻是神態如常,笑一笑道:“想是山裡的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