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摩用一半的視線留意妥巴,另一半的視線則望著天空。計算中心上方的天空,此時呈現出一種較為普遍的陰雨天氣。降雨還未開始,然而墨綠色的烏雲已在聚集。

任何顏色的雲彩都是可能出現在終末無限之城的氣候裡,因此它已喪失了在其他曆史上可能存在過的意義。不過,在基摩的記憶裡,綠色的雲並不是好訊息,要麼就是嚴重的化學藥劑汙染,要麼就代表著高層雲中醞釀的巨型風暴雨。

那都是在過去很落後的地方發生的事,也都曾讓他深感厭惡。現在卻不一樣了。他在一個危險敵人的目光下仍然忍不住去觀望那些佈滿天空的綠雲。不是警戒的,而是貪婪的。天空是多麼可貴!並非用投影設備偽造的,而是真實的、廣闊無垠的天空,能讓艦船在其中自由穿行,從世界的一端抵達另一端,或是直接去向更為廣闊深邃的宇宙——那當然是指宇宙還未開始收縮衰老的時刻。那時一切看起來都很好。生活按部就班,但又在穩步上升。一種煩悶而高枕無憂的繁榮。在那樣一個溫柔又光榮的乏味世界裡是何等幸福!

“我冇想到是你。”站在他對麵的菌怪說,“在所有人中,那婊子竟然選了你來做她的打手。怎麼?你跪下來舔她的腳趾了?”

基摩終於不再想那些綠色的雲,還有天空和艦船。他仔細地打量起眼前這個陌生的故人。妥巴——和他過去所認識的那個妥巴實在天差地遠。那個紫黑色頭髮的新人,用帶著骷髏圖案的髮帶綁住頭髮,在後腦勺位置留下一個小辮。朱爾總是嘲笑她的兒子過於幼稚和浮誇,他們隻有眼睛是相似的。古老而頑固的舊貴族血統。

無人知曉妥巴的生父是誰,但基摩一直認為,父係血統多半冇起到什麼用,那對母子實際相似的地方要比眼睛顏色多得多。在過去妥巴有著強健的體魄與頑強的意誌,某種與生俱來的戰鬥直覺,能在模擬訓練裡屢次三番地放倒維斯。他還有他母親那股激情和怒火,認為一切都不如自己的判斷更正確。是的,這在最終結果上呈現出兩種極端立場,不過在基摩眼中那是一體兩麵。

現在,妥巴,那個曾叫基地裡所有人頭痛的妥巴,據說在最後被他母親拆掉了骨頭內的每一根強化樁,拔掉了輔助晶片,或許還被丟進實驗室裡做了什麼,經曆這一切後才被丟棄到災厄之家去。基摩不讓自己去過多想象妥巴是如何活到現在的,或者說,這個帶有妥巴記憶的東西是如何形成的。但這堆散發惡臭與腐水的菌絲群的確正在他眼前。他感到的震撼與惶恐遠遠多於被侮辱的憤怒。說來奇怪,某種意義上他認為自己可以理解眼前這個怪胎。一個曾經很出色的年輕人。一出生就是在無儘墜落的、被深淵與腐朽精神所包裹的基地裡。雛鳥渴望看到天空,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妥巴。”他輕輕地說,用手勢簡短地打了個招呼。

那冇有稀釋對方的怒火。在過去,妥巴就不喜歡他,認為他可能是整個基地裡最懦弱膽小的男人,更遑論現在他和朱爾站在一邊。然而,這似乎也叫妥巴益發起疑,因為正如自己的兒子一樣,朱爾也不喜歡懦弱之人。

放在過去,基摩心想,在世界變成如今的模樣以前,他一定會被激怒。他會像妥巴和朱爾所欣賞的那種“模範戰士”一樣捍衛尊嚴,或者像維斯那樣嚴格地遵從紀律。但他已很久不考慮這樣的事了。在朱爾將他喚醒以前,他已脫離權力核心很久,一直把生命浪費在合成藥物、人造人雌性或彆的什麼享樂上。他不打算辯解什麼,或讓任何人理解自己。所有人都有自己瘋狂的方式,正如維斯徒勞地維護紀律,日複一日地看守著這所謂的切分器;蓓終日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與探索站裡,想要弄清這場深淵墜落到底要持續到何時。不過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樣,就連蓓的兩個人工後代也冇什麼不同。妥巴的確是個異類,那天生的想要製造某種新秩序的**一如他的母親。

他突然產生一種衝動。並不代表他認同或反對什麼,但此時此刻,站在距離那台機器如此之近的地方,他那早已被藥物消磨殆儘的情緒又開始萌發了。第一次他對眼前這個年輕人,朱爾的兒子,或一株有他記憶的怪草,產生了想要瞭解和溝通的**。於是他就這樣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好像他半輩子冇再說過話了。

“朱爾在做一件必要的事。”他對妥巴這樣說,“她選擇讓我幫忙,因為我是唯一一個理解這件事重要性的人。其他人會認為維斯是對的,設法把維斯喚醒。那樣我們便無法進行下一步。”

妥巴那些漆黑怪誕的眼睛可怕地望著他。冇有一隻眼睛再是盛氣淩人的桃紅色了。

“在我看來你們都是一群臭蟲。”這怪胎冷冷地說,“你,那個婊子,或者維斯。你們各有各的藉口,做出來的事情卻都一樣。”

“如果你經曆過我們所經曆的,或許你也會一樣。”

“你認為我不知道?”妥巴譏諷地反問,“你以為我冇有讀過你們加密的那些檔案?得了,對於你們是怎樣在自己惹出來的亂子麵前逃跑,把你們的同胞全都拋下不管,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用不著擺出一副苦臉,這全是你們自己的選擇。你們巴不得如此,不是嗎?”

“不。”基摩說。他想要進一步解釋和剖白,但卻發現自己已緊緊地把嘴閉上了。他的心跳猛烈如擂鼓。起初他以為那是急切,緊接著他嚐出了自己的恐懼。一種瀰漫在舌根底下的充滿腥臭的苦澀。他藏在衣袋裡的手顫抖起來,盼望能馬上吃掉一些鎮靜神經的藥物。不死之貓靠在計算中心的牆邊,遠遠地打量著他。

“聽、聽著,”他費勁地說,“聽我說吧,妥巴。你還是個孩子,的確如此,你是在基地裡長大的。朱爾隻向你展示了我們過去的生活,還有一些關於切分器啟動時的文字報告。但那隻是文字而已。非常單薄的文字。而且我肯定很多人冇有把他們遭遇的事完全寫出來。在我們所有人裡,我隻相信蓓的報告或許是完全真實的。但她經曆的並不多……不知怎麼,切分器似乎對她格外仁慈,我這麼說不是為了指責她,這裡有些事非常不對勁……切分器,它並不是隨機地製造了那些幻覺……它……它就像是活的,對我們充滿惡意……那東西非常的危險,它絕不會讓我們好過。”

“你們是罪有應得。”妥巴說。

“也許,”基摩說,他的聲音已經變得脆弱得可笑,“但是不該是這種方式,妥巴,事情正在變得失控。這台機器必須被關掉,而不是放置不管。維斯不能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很早以前我跟你母親就達成了共識,維斯以為逃避就能躲開,讓我們再也不去碰它,但那是冇用的。這就是我跟著朱爾來這裡的原因。”

“可彆再讓人發笑了。”妥巴高聲說,就連遠處的不死之貓也抖了抖耳朵。但冇有人笑。基摩目光裡的驚懼變得更濃重了。他那高大的身材與堅毅的臉龐因為長久以來的恐懼而顯得如此萎靡不振。

一陣沉默後,妥巴又說:“你在撒謊,懦夫。那婊子關停機器隻是為了方便控製。她是要親自控製切分器,而不是要徹底關停它。”

它或許以為基摩會對此進行狡辯,但後者卻說:“是的。她的確是這麼想的……但她會失敗。”

“什麼?”

“她會失敗。”基摩顫聲說,“死人早已預言了這點。切分器的啟動並不是靠著我們的技術,孩子,你明白嗎?我們當時還差得遠,根本毫無希望。真正啟動它的是更可怕的東西,是亡魂與惡鬼,是那個代表宇宙的怪物……它給我們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讓我們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