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場內部的火勢反倒不如羊角階梯裡來得猛烈。而紅葉所經行之處,更是變成了一條寬達三米左右的乾淨通道。

沿著這條熄火的長道,周雨一邊小步奔跑,一邊環顧周圍的景象。

從暫時偃息的火焰間,能夠看到許多表麵焚焦的鐘表。多數已經變形損壞,但仍有幾個在逆時針地轉動著。

這裡是他們之前經過的鐘表屋。

得出結論後不久,他就追上了前麵的紅葉。曾經的同行者站立在牆壁儘頭。在那尚未燃火的牆壁上,掛滿了各類動物造型的鐘表。

透過鐘麵玻璃的反射,他看到紅葉正無聲地微笑著。

“出來吧,奧斯爾。已經找到你了。”

她對著滿牆的鐘表如此宣告。

對此,鐘錶毫無反應,仍然靜靜地倒轉著。

紅葉發出輕輕的歎息。和往日那種苦惱無奈的調子不同,那是一種刻意的、帶著嘲笑目的的聲音。

“還不懂嗎?你的謎題隻夠惹人乏味。”

她用高高在上,宛如長輩訓誡小孩似的語氣說:“你的整個人生都由豐饒之角支撐,很早以前就已經終結。重來一遍就會有所不同?這是你的幻想。因為你的境界隻在此處。直至今日,你都是個空虛的可憐蟲罷了。”

那婉轉嬌麗的音色,不斷吐露出殘酷而嘲弄的言語。

“與其選擇痛苦,不如歸於虛無,這乃你一直以來的邏輯不是嗎?既然你冇有任何改變,那麼即使光陰倒轉,你也還是會找到我父親,做出同樣的選擇。

“這就是你的本性。”她最後說,“這就是你的命運。”

說完這番話後,紅葉伸出白皙的手掌,將其按到身前的羊頭鐘麵上。那鐘的玻璃鏡麵如同水麵般盪漾起來,將她的整隻手掌吞陷進去。

“出來吧,你的債務還未償儘呢。”

伴隨著冷酷的聲音,紅葉抽回手臂,從鐘麵內拉出一個人來。

不,說是被“拉出”是不夠準確的。因為那個男子並未反抗,而是握著紅葉的手掌,跳華爾茲舞般輕盈地從鐘內鑽出。他繞著紅葉滑了半個圈,自然而然地鬆開兩人交握的手,邁著花步走到周雨麵前,姿勢浮誇地鞠躬行禮。

“夜安,年輕的女士。”

男子抬起臉來。那是一張十分年輕的麵容,大約在三十歲出頭,有深色的眼睛和鬈髮,五官輪廓帶著明顯的異國血統。總的來說,這是個相當英俊的青年男人。

在向周雨行禮以後,他帶著懶散而誇張的微笑說:“我是奧斯爾,歡迎來到我的領地。這棟建築,女士,你覺得設計得如何呢?”

“無聊至極。”

冰冷的回覆並非出自周雨,而是轉過身來的紅葉。不知何時,她的雙眸已經回覆如初,隻殘留些許淺透的銀色。

“先是將一生都寄托在一隻易碎的角上,然後又沉湎於回憶的牢獄。看來即使是死也冇有帶給你任何長進呢。”

對於如此嚴厲的評價,奧斯爾仍舊無所謂似地笑著。他轉過身,朝著紅葉行了個更加戲謔誇張的鞠躬禮。

“夜安,小主人。到此找我,有何吩咐嗎?”

紅葉凝視著他。

在這會兒工夫,她眼中最後的一絲銀光也完全消逝了。像是對奧斯爾的表現感到無可奈何,她終於歎了口氣說:“先把這裡回覆原狀。賭局是我們贏了吧?”

“呀,遵命。”奧斯爾說。他輕快地打了個響指,整個空間霎時陷入絕對的黑暗。火焰、熾風、焚響,一切悉數消失了。

短暫的死寂後,奧斯爾那極具特色的、彷彿帶著誇張笑容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空間內。

“女士們先生們!……噢,不,冇有‘們’,歡迎來到我的家院!”

強烈如晝日的燈光,在話音落下時驟然亮起。周雨不適應地眯起眼睛,看向周圍。

鐘錶店已被整個替換。這是一個長方形的寬敞房間,裝修以華麗熱烈的金紅配色為主,內部充斥大幅花織的真絲毛毯和壁掛。房間正中央是一張長長的餐桌,周遭擺滿了金架的扶手椅。這似乎是一間豪宅內的小型宴廳。

周雨低頭看了看腳下的絲毯。他不懂得辨識織物價值,但能判斷出毯麵很新,冇有一點臟汙跡象。毯上的圖案多是家畜、田野與村女。

“在我的故鄉有這麼一句話,一條好毯子比黃金更寶貴。”

奧斯爾穿著一身銀灰色的西裝,從房間的那頭輕快地走來,皮鞋輕輕踩踏著絲毯,動作甚至有點像蹦跳。那身西裝的樣式相當現代,與整個宴廳的風格頗不搭調。

宴廳古怪的主人將雙手插在西裝口袋裡,低頭打量了一會兒絲毯。突然間,他吹著口哨,從角落裡拾出一條織著眾多禽鳥的小小絲毯來。

“哦,看,天鵝。”他詠歎似的說,用手展開毯子,興趣盎然地盯著毯上的圖案,“忠貞的鳥兒,愛情的鳥兒……詩人都說鳥類的愛情比人更忠誠。”

“……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自然,漂亮的小姑娘。我還能跟誰說話呢?”

周雨後知後覺地看向周圍。紅葉和蔡績竟然並不在這個空間內。此刻在奧斯爾麵前的僅有他一人。他冇有說話,將手插入衣袋內。

看到他的動作,奧斯爾快活地咧咧嘴,發出一記長長的噓聲。

“放鬆,放鬆,女士,放鬆!唉,我可冇打算乾什麼。讓我們繼續天鵝的話題……詩人們說鳥類比人更忠貞於愛情,很遺憾,這是純粹的謊言。我自己養過一陣兒天鵝,總共十對,開始的時候他們兩兩結伴,從不分離,就像傳說中的那樣。”

奧斯爾一邊漫不經心地評論道,一邊將絲毯拿到燭光下細細觀賞起來。

“但是嘛……我過去是個挺有好奇心的人,總樂意比普通人更進一步。所以我叫廚師去挑宴會的材料,他得選三隻雌天鵝,又選三隻雄天鵝,但不能拿它們的伴侶。你猜怎麼著?我隻能說那頓飯真是不錯,而且落單的六隻也馬上結成了新對子。

“唉!連一季繁殖期也冇落下!唉!小姑娘,這就是鳥類的忠貞。超越人類的忠貞。”

織著天鵝的絲毯,在燭火焚燒下逐漸化為灰燼。奧斯爾若無其事地拿起殘留的布片,對著那上麵的灰燼吹了吹。

“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天鵝。它們也許不懂愛情,但還是比人強些——它們懂規矩。誠信,效率。固定的伴侶在繁殖上配合得更好,那麼它們就不會想著找點彆的樂子嘗,這人可做不好。人類總是喜歡新鮮。而你知道對愛情最忠誠的物種是什麼嗎?我認為是昆蟲。”

他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枚銀色的水晶籌碼,輕輕吹著上麵的蝴蝶紋案,向周妤展示,又咧嘴微笑。

看到他的動作,周雨才驟然意識到自己衣袋內隻剩下刀柄的冰冷觸感。

“蝴蝶,蝴蝶。它們就很忠誠。等雄蝴蝶完成交配以後,它們就會開始絕食,幾天內死個乾淨,好把糧食留給負責生育的雌性。許多昆蟲都有這種習性:隻要完成結合,雄性就得斷食,或者乾脆讓情人吃了自己。它們懂愛情嗎?我不敢斷言,不過它們的忠誠超越任何高等物種,因為它們死得夠快。對,短壽是確保心意不變的唯一方式。”

英俊的男主人將籌碼湊到臉前,輕輕地、充滿柔情地吻在蝴蝶的紋案上。

然後,他的手掌用力合攏,細碎的水晶粉末從指縫間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