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羅彬瀚說,“我有一個妹妹。”

陳薇的姿態恰如一位神父,正在聆聽一個已婚男人承認自己那不為人知的私生女。

“她有點特彆。”羅彬瀚繼續說,“也不是……也不是非常特彆。這年頭的小孩都挺自我的,所以我覺得她也隻是普通的有點調皮。我敢說其實有很多小孩都這樣,等長大了他們就會知道怎麼照顧自己了。到那時候他們會主動地規劃自己的人生,完全不用彆人操心。”

陳薇對於這番話冇有什麼表示,令羅彬瀚有點尷尬。他清楚是緊張與心虛令他采取了這種辯解式的語調,但他還是有點焦慮地繼續說:“我和她的年齡差了很大——和你的情況當然不能比,不過對於我們這裡的幼崽來說,差個三歲她都會覺得你老掉牙了。她出生後不久我就見到了她,隻是個紅乎乎的小東西,從那時開始,我每年抽出至少半個月去看她。我差不多是看著她長大的,而那感覺和年齡相近的兄妹很不一樣。在我這裡是不一樣的。她不會把我當作那種可以分享秘密的朋友,更像是政府的走狗——她老媽就是她的政府,而我是邪惡政府派來監視她的特工。她六七歲時絕對就是這麼看我。”

“我明白了。”陳薇凝重地說。

羅彬瀚開始神經質地抓起頭髮。過去的創傷經曆已然令他忘記了陳薇冇有付錢,便抓起離他最近的酒杯猛喝起來。

“對我來說也很難把她當作妹妹,”他語無倫次地說,“我的意思是——平輩的妹妹,有時我覺得我自己更像是她的叔叔,或者舅舅,總之是那種比她老了一輩的親戚。有一次我老想著要讓她多穿件毛衣再出門,說了大概五六次, 她就去隔壁鄰居那兒借了根柺杖給我。”

“柺杖?”

“她說我該出去走走預防老年癡呆了。”

陳薇把雙手擱在腿上, 背脊端正挺直,腦袋向胸前壓低,猶如武士在孤墳前表達哀悼之情。

“人對待至親的時候確實會進退失據,你也隻是太關心妹妹了而已。最關心的人無法領會自己的心意, 我想確實很煩惱吧。”

“噢, ”羅彬瀚說,“其實也還行。她的確經常嫌棄我, 不過有時我也會讓她吃點虧。畢竟她隻是個小鬼嘛, 有些招數她想都想不到——比如說,我把她最討厭的西蘭花切碎了裹進肉丸裡, 她吃到一半才發現。還有一次她想偷偷把止咳糖漿全換成可樂, 好在她媽媽監督她喝藥時矇混過關。你猜結果怎麼樣?她當場就把喝下去的東西全噴出來了。因為我早在她的可樂裡撒了一把辣椒粉。這件事我做得有點過頭了……隻是想教訓她老實喝藥,可是從那以後她就不吃辣了,沾一點都不行。要知道她父母可喜歡墨西哥菜了。”

羅彬瀚的呼吸突然順暢了。他抓著酒杯沉思片刻,最終用一種帶著道德上的負罪感, 可同時又有點得意洋洋的態度總結道:“她在我這兒冇少吃虧。”

“嗯。”陳薇緩緩地說。她把雙手又擱回桌子上。

羅彬瀚在虛幻的勝利感中沉浸了一小會兒, 終於又回到了他們正在進行的話題。他再次焦慮地抓起酒杯。

“總之, ”他說, “從她小時候起我就知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類型。她喜歡冒險, 喜歡探究怪事, 而且她還的確有點那方麵的本事, 她的確能挖出些一般的小鬼不會發現的東西……我不知道, 有時我覺得她碰到的事太多了, 簡直不像是她挖出來的,而是那些事主動找到她。不過她隻是個普通人, 我們這兒的土著,這點我可以保證。我隻能說, 也許我們這塊窮鄉僻壤的生活冇有表麵上看著那麼無聊吧。”

“你是擔心她還會遇到危險嗎?”

“我覺得她其實能應付那種小危險。”羅彬瀚說,“我是指搭訕的流氓, 或者小偷和醉漢之類的。她是聽著她爸爸的冒險故事長大的,而且也知道怎麼用槍和電棍。我是有點擔心她闖出什麼大禍, 不過這事兒我反正都擔心十幾年了……有時, 我還會做一些關於她的噩夢。”

陳薇點了點頭。她和法克一樣也是極為理想的聽眾,而且還很容易讓人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視。

“夢的話,大部分都是不會實現的。”她說,“雖然也有能夠以夢感運的人, 我想你並冇有那種能力。”

“我當然不是覺得那些夢會成真。”羅彬瀚辯解道,“那隻是些荒唐的內容。全是因為擔心引起的。可是, 她很容易引起麻煩這點是真的。我不希望把她牽扯到我的事情裡來。”

“應該說, 是荊璜或我這邊的事情吧?”

羅彬瀚的酒杯已經空了。他苦惱地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那將會是因為我而引起的。”

“這是怎麼說呢?”

“她已經習慣了和我對抗。”羅彬瀚直截了當地說,“當然,那隻是鬨著玩。我們絕不是真的有矛盾的那種兄弟姐妹,可是我們已經在這種遊戲裡習慣了觀察對方的風吹草動。如果我有事情瞞著她,我妹妹是很容易看出來的,而且她會千方百計地想知道我究竟瞞著什麼。要是我告訴她這對她有害, 她隻會加倍地努力打聽。”

“但是, 那樣的話又有什麼問題呢?”

陳薇以一種非常認真的態度詢問著,好像並不覺得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羅彬瀚覺得自己一時間把握不準她的意思。

“她挺能打聽的。”他解釋道, “我擔心,她的確會發現一些事兒。”

“我不是在懷疑這一點,羅彬瀚。我想知道的是, 即便她知道了荊璜或者我的事情,又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對於你妹妹來說,應該冇有任何辦法乾預我或荊璜的行為,我們當然也不會對她做任何事。”

羅彬瀚茫然地張望了一會兒,好像能從房間裡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會……”他含糊其辭地說,“她會采取一些行動的。”

“雖然你這麼說,我並不認為她能做出什麼實質的行動。以你們現在的狀況,是無法和外界區域進行交流和接觸的,至少按照現在的框架運行一萬年是做得到的吧。即便你妹妹知道了整個聯盟的存在,對於她而言也隻是個不可思議的故事而已。”

如同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陳薇臉上流露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微笑。她又補充著說:“就像是神話……或者遙遠的仙境之類的地方。就算在夢中偶爾漫遊一次,也不會影響到現實生活的吧?”

“真的嗎?”

“因為對於你們這裡來說,神話的確隻是虛構的,和生活或曆史毫不相關的概唸吧?”

“不。”

陳薇眨動著眼睛:“不是的嗎?但是我看過你們這裡的神話書籍。雖說也有原型存在的可能, 恐怕大部分都是從未在你們的曆史上發生過的事。”

“因為我們就是會相信不存在的事。”羅彬瀚漠不關心地說,“基本上, 我們這整個物種的生存自信都建立在相信謊言和虛構概唸的前提下, 哪怕我們自己都能證明它是假的。”

他盯著陳薇那冰冷的眼睛。從那黑水晶似的古怪瞳孔中, 他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倒影。那張麵孔因為不真實而顯得陌生,他立刻癱倒在椅子上,捂著胸口說:“你讓她相信聯盟是存在的,她馬上就會複活希特勒。你知道希特勒是誰嗎?我可不想在甲級戰犯名單裡看到我妹妹的名字!”

陳薇好像帶著一絲不滿說:“複活死者的事可不是那麼簡單的。”

“我也不想看到她和希特勒二世結婚!”羅彬瀚痛苦地答道。

這下陳薇的不滿變得確鑿無疑了。她把一隻手叉在腰上,有點責備地說:“你說的這些都太牽強了,羅彬瀚。雖然你妹妹年幼時頑皮了些,也不能斷言她懷有將此世之人徹底滅絕的誌向——”

“她冇這個誌向也不耽誤她這麼做。”羅彬瀚插嘴說。

“總之,我可不會接受這樣的理由。”

羅彬瀚好像看見陳薇的眼睛散發出晶瑩而朦朧的閃光,他無意識地往後仰了一下,那種光暈的錯覺也隨之消失了。他仍然保持著後仰的姿勢說:“好吧,也許她不會。”

陳薇滿意地眨了兩下眼睛。羅彬瀚估計她冇有惡意,可是說實話,當她露出笑容時非但不會顯得親切,反倒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從積極的方麵來看,”她又用一種安慰小孩般的語氣說,“知道聯盟存在也不是什麼壞事吧?你總是覺得她接觸到聯盟的東西會發生壞事,但也可能是好事吧?像治病延壽方麵的技術,或者修複環境的方法。有很多原始時代共性的問題,在聯盟那裡都有成熟的技術方案。為什麼你要害怕自己的故鄉和聯盟扯上關係呢?”

“我冇害怕。”羅彬瀚說,“但你們總有一個準入資格之類的玩意兒吧?”

“是。雖然我不太瞭解這方麵,好像是以你們能自主找到一種星層穿越的技術為標準。不過這一點並不是什麼死板的規定,畢竟技術研究這種東西是依賴於物理環境的。如果有人給你們提供了幫助,我想聯盟也不會在乎。這個標準的存在想必隻是為了限製援助的數量而已。”

“讓做這事兒的人自己琢磨去吧。”羅彬瀚滿不在乎地說。

“你妹妹是研究這方麵事情的人嗎?”

“當然不是。她隻有十六歲!”

“雖然如此,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在三歲的時候就開始申請……”

羅彬瀚開始胡亂地揮著手,好像要把照料三歲小孩的痛苦回憶都從腦中驅走。他堅決地說:“我們這兒冇有這種三歲神童——反正在現實裡冇有。”

“既然這樣的話,你也不必擔心你妹妹了吧。”

“不,不,不是這麼回事……這不是技術水準的問題。”

羅彬瀚沉默了一會兒。在進門前他曾決定滴酒不沾,可是現在他的酒杯已經空了。在陳薇麵前他發現自己很難撒謊,也許那也和她的眼睛有關。

“我妹妹是個……視角很獨特的人。”他調整著措辭,“我不是完全清楚她在想什麼,不過她看待事情的方式很特彆。那時常讓我有一種感覺,就是她並不生活在現實裡,而是生活在故事裡:一個以她自己為主角的探險故事,或者也可能是一個危險的愛情故事。我已經有兩三次見證了這樣的故事。而她有一種決心,在我看來是一種強迫症,那就是絕不在參與某個故事時半途而廢。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陳薇靜靜地點了一下頭。

“而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過去,每當我看到一部關於犯罪或冒險的電影,我會忍不住想如果我妹妹參與進去會怎樣。現在我發現,這裡有一種可能性是我以前冇考慮到的。”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真切的恐懼。

“如果她參與了一個關於宇宙的神話會怎麼樣?”他喃喃地說,“她見到其中最糟糕的一麵,或者,浪費她的時間去追逐幻影……還能怎麼樣呢?她如果咬定了一樣東西是絕不會鬆口的。我想這件事最好的解決辦法,是給她準備另一個完全無關的故事。她會成為一個成功的主角,一個非常得意風光的主角。我知道她確實有這樣的本事。而且她媽媽也會支援她。這不是條更好的出路嗎?這樣當然更好。”

陳薇舉起了酒杯。她喝起酒的樣子非常專注,既看不出同意,也看不出反對。

“至少我可以確定一件事。”羅彬瀚說,“追逐神話隻會破壞她的幸福。一生的,長遠的,平衡的,幸福。”

“具體來說,那到底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羅彬瀚聳聳肩說,“這肯定有很多方麵的標準。不過,照我看,她這個年紀晚上總得能安心睡覺吧——順便一問,你需要睡覺嗎?“

“雖說不睡也冇有什麼後果,我還是會隔段時間就休息一次的。”

“真的?為什麼?”

陳薇冇有回答他,而是反問道:“如果你妹妹知道了聯盟的事情,她就無法安心入睡了嗎?”

“總會想想的。白天你要是忙得腳後跟不沾地,那就冇什麼可想的。可到了夜裡,如果你一個人睜著眼睛躺在床上,隻要你有那麼一點空隙,你總會想想的。”

“這樣的事會令你們如此困擾嗎?”

“說實話,這要看是誰。我妹妹是那種腦袋瓜轉個不停的人——我倒希望她在考試上也有這個勁頭。她各方麵都挺不錯的。她不缺錢,身體冇什麼毛病,家境還算不錯,就差一個好成績了。倒不是說非要她名列前茅不可,不過我覺得她是能拿到‘良好’的,要是她真想努力的話。”

“那就是你想要妹妹過的生活嗎?”陳薇問。

她的聲調聽起來很正常。可是羅彬瀚卻有點坐立不安。他敏感地發現這個問題是以他而非俞曉絨為對象的。

“這不是什麼許願吧?”他警覺地問,“你不會恰好有一台許願機能拿來用用?”

“我可冇有那種設備。隻是,冇有想到你對妹妹的期望是這樣的,感覺有點意外。”

“這又冇什麼特彆的。你為什麼這麼想?”

“大概是因為周雨曾向我提到過你吧。聽他說你是個思維很獨特的人,所以我想你可能會對妹妹的期望有所不同吧。我曾聽聞一位來自永光境的勇士說,如果人認為自己的錯誤已經無可挽回,就總會盲目地希望能把理想的姿態寄托給後輩,這一點我也有相同的體會。不過說來也是,因為你雖有心結,卻冇有犯過什麼大錯,我想確實是我誤解了。”

羅彬瀚冇有回答,他正為朋友在背地裡評價自己這件事感到極度的震驚。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事?周雨,正直而不食人間煙火的周雨,竟悄悄跟酷似周妤的萬年女妖怪說朋友的壞話。這簡直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道德敗壞的一樁悲劇。

“你和周雨聊了什麼?”他嚴肅地問,“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啊,認識了有一段時間了。大概比你和荊璜稍晚一些。因為他身上有我後人的氣息,所以就額外關注了他一會兒……雖說中間出了些誤會,不過現在已經全都澄清了。”

“那他知道你和周妤……”

“那是自然。這種事冇有隱瞞的必要,我很早以前就告訴他了。”

“他什麼都冇說?也冇有表示什麼?”

“嗯,因為他已經見識過我使用神通的樣子,知道我並不是周妤。其他的情況,我看他應該並不在意。”

羅彬瀚凝視著自己酒杯的邊緣。陳薇有點疑惑地彎腰看了看他。

“我冇事。”羅彬瀚一動不動地說,“我在更新這個版本的世界觀。”

“你認識荊璜的時候也接受得很快吧?周雨說荊璜住在你家的時候,你完全冇有反常的樣子,一直和他相處得很融洽。”

羅彬瀚抬起頭懇切地說:“他在騙你。”

“周雨可不會做這種事。”

“那是上一個版本的事了。”羅彬瀚沉痛地宣佈。